第二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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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还是玉山先生先回过神来。

  “这位是愚弟友人家的千金,奉她家大人之命与我送果品来,刚才济诚是通报过的,不想我却忘了……看我这记性。”口中如此说道,玉山先生朝着三娘一笑,似是教她莫要惧怕,说话间还伸手在那少年后背拍了一记,“三娘过来,快来见过无忧先生。”

  少年被拍了一下,顿时回魂,急急低下了头去。三娘不知道这个“无忧先生”到底是什么来头,可既然被老师如此吩咐了,便也过去见礼。

  那无忧先生见她过来,也不说话,只是看她行礼拜过。玉山先生接着说道:“三娘姓韩,祖上世代从戎,出了兵将校尉无数。便是现今家中也有习武规矩。但凡她家的人,无拘男女遑论老少,只要会走路便懂几招横刀铁盾。”

  听了这话,无忧先生面上倒露出了些许赞许之色,点头道:“勇烈之后。”他原本面色如霜,明明一张神仙面孔看着却半点不见和蔼,如今稍松了些下来,才算不令人望而生畏。

  “先生过誉,不过粗人营生……”三娘低头再拜,心中还有些糊涂慌张,不太懂怎么一下就过来和人问好见礼了,能想到的就只剩一条:旁边那默默站着、一言不发的少年,很有些眼熟。

  ……是在哪里见过吗?莫不是父亲哪位同僚的公子?她胡思乱想道。

  可等再聊了几句,她便明白过来,她和那少年是万万不可能见过的——无忧先生幽居昆仑,数十年未有涉足中原,如今是为了探访道友才远游江南。那少年是无忧先生爱徒,自然始终跟随在他身边,哪有机会跑来吴门在三娘面前晃荡?

  前因后果说了个明了,三娘终觉得脑中热气隐隐散了些。只不知为什么,就算知道未曾见过,她还是有些不敢在那少年面前抬头。

  玉山先生倒似是察觉了什么,对那少年说:“鸿儿,这次算你冲撞了三娘。三娘年纪还小不如你懂事,当你让她。”

  听了这话,少年连忙赔礼,三娘无论如何不受,两人再三推让结果闹了得又红了脸。

  这回两个老道倒是都笑了。

  如此一来,客也不急着走了。玉山先生干脆再领无忧先生并鸿儿、三娘及仆婢们回了客室,吩咐道童再添香茶果品。

  无忧先生冷面却不冷心,玉山先生问三娘近日家中如何、功课怎样之类琐事,他也在旁细听。之后更是干脆问了三娘生辰,替她卜算。

  三娘如实报了,无忧略微沉吟,说道:“这样生辰……主天性聪慧,诗书或乐理上颇有才华。少时家中富足康泰,无烦无忧。待到长成时似有上青云之意,但终历经世事,明白荣华富贵不过虚华幻梦。耳上有红痣,定极受夫君爱重、举案齐眉,可姻缘一宫却反而有不畅之相,想来好事多磨……好在中年之后便转平顺,还有仙缘之遇。折算一番,倒也不落下乘。”

  说话间他又要三娘伸手看她骨相,掠一眼之后又说道:“根骨健朗,性情舒展,心中有丘壑,头顶一片天。当非战战兢兢讨生活之小妇人。”

  这些话三娘听得不是那么透彻,但也知道无忧说的是好的,于是连忙站起来拜谢赐卜。无忧抬手拦她,那边厢玉山却偏来逗趣找事:“三娘不必行礼,无忧道兄最爱琵琶,比起拜谢,你还不如以曲相酬。”

  三娘一愣,又觉得头上开始泛热气了——与长辈献艺倒是无妨,可那少年鸿儿还在旁边……连忙推辞“学艺不精怎敢班门弄斧”,结果还没说几句玉山已命道童捧来琵琶。

  辞无可辞,三娘只得拉开架势:接过递来的琵琶,她走到一旁整衣坐下,横抱琵琶摘下拨子,略试了几个音又转了转弦轴,等觉得音都切上了,沉下心来反手一划,却是一首《胡腾》。

  要说琵琶一艺,三娘可是颇下过苦工的。

  她母亲崔夫人生于世家,自幼融染梨园风雅醉心音律,一手琵琶弹得出神入化,未及笄便已声动长安,哪怕教坊名家听后也只剩一个服字。她原想将一身本事尽传儿女,却没想到长子次女都无意于此道,待到三女出生,才终于抓住了个不厌学的学生——被这般的母亲耳提面命了近十年,三娘琴艺如何自然可想而知。

  三娘心性舒朗天真无邪,最爱健气曲调,《胡腾》本是她日常多练的,心中无想便可手弦相应,随性弹来。一时间客室内诸人皆屏息静气听她演奏,只觉技法纯熟细腻,曲程自如仿佛闲庭信步,顺似泉涌圆珠涩如霜刀破竹,更兼有一番洒脱风骨、华贵趣致。

  无忧深谙琵琶之道,闻此佳曲不禁抚须颔首,面色更松。坐在旁边的鸿儿不敢有大动作,却也微挪了一下,抬起头来正视三娘。

  此时三娘正入佳境却突觉有异,略掀眼一瞧,却发现少年已抬头注视自己,不由得呆了一呆,手里跟着一滞,拨子位坠了一分,一抹带了两根弦。

  好死不死,那鸿儿也很通音律。

  突然听得错音,他没忍住轻轻“咦”了一声。三娘一听便知他已听出自己弹错,心中一慌手下当场没了章法,下意识死命往下一按,只听“嘣”的一声,一根大弦应手而断,抽了她手一下。

  “啊啊啊!三娘!”

  一直站在一旁的小婢女叫了起来。

  其实三娘的手没什么大碍,不过被抽了条约莫半寸长的细细血印子而已,于她而言算是不疼不痒。

  可让客人受了伤损……在玉山来说还是过意不去的。只是这客人是他自己的学生晚辈,他并不太好直接称歉。

  或者给三娘些什么罢,只当赔礼。玉山如此想道。不料他正打算开口呢,无忧却先了他一步。

  “韩小娘子。”无忧正色唤了三娘一声。

  三娘连忙挺直了背,低头敛容。

  “今日之事,实因老朽而起。不但拖了韩小娘子办事的时辰,还……”

  没想到此时三娘却突然开口断了他的话,神情爽朗一派大方天然:“道长不必介怀。未曾误我时辰,况人生欢聚何难得。”

  听了这话,无忧竟一时无言。过了一会,他松下双肩,微叹一声:“……看来老朽与小娘子确是有缘。也罢,老朽赠你一套剑法,只当应缘。自明日起,日日鸡鸣前至此馆习剑演练。”

  三娘原还犹豫,玉山却是大喜,一把拖过三娘就要她磕头敬茶尊“师父”,无忧先是不受,可推让几次之后却也就接了。

  露水师徒也是师徒,既然得人尊称那自当坦诚。无忧终是对三娘讲了些自己的来历——他原是玉山的正经师兄,师兄弟俩早年在昆仑山中一散道门下习艺,不过无忧先入门了十多年。道人飞升后,他们两人各有缘法分道扬镳,直至今日才再聚首。那少年是无忧在戈壁中拾得的孤儿,既不知父母家乡,亦不知生辰族裔。无忧未替他取名,只单赐了一个号,是为“孤鸿”。

  孤鸿……

  三娘心中默念此二字,觉得似乎有些不太吉利。可转念一想,他这般身世,此号还真是十足贴切,况无忧先生何等人物,如此为之必有他的道理。当下不再多想,只过去拜见新师兄。

  这边三娘过来行礼,受礼的孤鸿却是看都未再看她,只做眼观鼻鼻观心状,躬身作揖淡淡回了一声“韩师妹”。

  孤鸿年纪尚幼,再往大里猜也超不过十六,且是被无忧这么个神仙一手带大的,所以自有些迟钝之处。且刚才他“咦”了一声乱了三娘的曲子,心下已是自责,只好屏息静气不露声色,免得再扰对方。

  而三娘就颇有些小孩心性了。

  她家有兄姐,本就惯于与大孩子打交道,且这么一番阵势下来,她怯场认生的劲头已过。此时见孤鸿面色骤冷态度拘谨,日常那股皮猴子本性便立时翻了上来,突然抬脚往孤鸿面前跳近一步,冲他做了个鬼脸。

  孤鸿怎么也料不到这新收的师妹会有此举动,不禁退了一步。

  他先是瞪眼看着三娘,少顷之后面孔开始泛红。他又支吾了两下,一副想说什么但说不出来的样子,之后却又懂了似的静了下来。

  未再行礼,他改口道:“……师妹。”

  “恩!”三娘乐呵呵地应了一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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