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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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直挺挺躺在床上看着床幔的顶心,三娘脑子里空荡荡的。她不知道自己现在在想什么,也不知道自己该悲伤或如何。

  她就是这么躺着,听着外头瀑布似的雨声。

  可不知过了多久后,三娘却突然发现,外头的雨声没了。

  心中诧异,她坐起来往外头看,只觉院中似是有人站着。于是她爬了起来披衣开门,结果就见一个穿着天宫观道袍的人正背对自己立在院中。院内静极,仿佛和外头隔开了似的听不到一丝声音,地上白雾缭绕,天空看起来灰白空旷,似晴非晴、似阴非阴。

  “你是……”三娘叫那人。

  那人转过身来,却不是玉山不是无忧,更不是孤鸿,而是在天宫观打杂的小道士济诚。

  不过他看上去其实不大像济诚——济诚长得枯瘦佝偻、尖嘴猴腮,很不精神。大概是自知粗陋吧,他平时也不爱言语,所以身上颇有些孤僻之气,一眼望去就是不讨人喜欢的样子。但此时三娘眼前这济诚却是悠然昂首、立似青松,兼有一身玩世不恭的潇洒态度,怎么看都是俊伟倜傥、风骨不凡。

  “韩小娘子好。”他款款行礼,道:“打扰韩小娘子了——或唤韩师妹更妥帖些?”

  三娘不语,只是呆呆地看着他。济诚倒也不在意她招呼不周,只笑笑便自顾自地说了起来:“今日某不请自来,乃奉师父之命,代某一门上下来向韩师妹辞行。”

  “辞行……”三娘轻轻重复这二字,又追问道:“你们……要去哪儿?”

  “这便不好说了。此次突遭变故,师伯师父本无准备,自没有什么详细去处。且便是有,为韩师妹好,亦是不能相告的。”

  “那、什么时候回来?”

  “此处本非原乡,何有归来一说?”

  “那便不回来了吗?”

  济诚点头。

  “那可……如何再相见啊?”

  听了这话,济诚却是淡淡一笑,道:“何必执着相见呢?人生在世本就聚少离多,只要各自平安、同住人间,便可称圆满。”

  三娘连连摇头:“不行。怎能就这样再不相见了呢……”

  她说得痛切,济诚也并非不懂。略想了想,他终劝解道:“其实韩师妹也无需伤心。世事多变,难以意料,说不定哪一日回首便是重逢呢?且戏文里说‘但教心似金钿坚,天上人间会相见’,此事想来也是一样的吧。”说着,他轻捋拂尘,变出一物递与三娘,“此物赠与韩师妹,聊作纪念。”

  三娘接过一看,却是一柄灰色粗皮剑鞘的小剑,尺寸比寻常宝剑略短些,但剑刃如雪寒气逼人,便不懂行也看得出乃是上品。三娘心中感伤,自然无心客气推辞,只将剑推回鞘内,握在手里,口中艰难称谢。济诚未再作答,只朝她轻施一礼,然后转身飘然而去。

  三娘站在原地未动,不一会已是泪如雨下、泣不成声。

  等再清醒时,三娘发现自己竟仍躺在自己屋内的床榻上,刚才济诚来访赠剑之事恍如隔世幻梦,晦暗不明。

  ……或只是个梦罢了。

  三娘这样想道,心中失落难言。正暗自神伤,却突觉腿边似乎有什么东西,忙忙掀被一看,可不就是济诚所赠的宝剑躺在那里?

  三娘一愣,不禁转悲为喜——既有剑在,那刚才之事自然不是白日发梦。济诚此番所言很有哄自己的意思在,自然不一定全是实情,可最少最少,自己总算知道他们是遇事走脱了,而非于昨夜蒙难。

  且济诚说的话其实也颇有道理,无论到底出了什么事,只要还留得命在,那再会就并非无望,而伤心颓废之类,则于己无益,于事无补。何况自己还有如此疼爱自己的父母与姐姐,自己怎能苦着脸让他们为自己心忧?

  “三娘啊三娘,大家都念着你小,爱护你哄你,你可不能一直就当自己是小娃娃了啊……”抱起膝来将脸儿埋起来,三娘如此自省。

  过了好一会之后,她终是抬起头来,拭去残泪。

  其后数十日,韩家上下皆忙着赈济此次火患的灾民——虽然事情已经通报上去,早晚会有官赈过来,可一时间远水解不得近渴,灾中受伤者、家园尽毁者、鳏寡孤独者……这些全都急需照料,哪儿等得了那天高皇帝远的?

  韩家夫妇均是仗义人,不忍乡邻煎熬,当天就开了府门让出大半院子供无家可归者居住并供以日常饮食,还延请医生救治伤者。外头另有富商及士绅家亦如此作为。隔天县令开了自家私库向灾民发银,同时安排安葬死难者,并临时辟出学堂供没了公学的孩子们读书,是以地方上很快便安定下来,再无旁生枝节。

  不过即便如此,许多伤重者还是不治而亡。一切为火毁者,无论人、物、事,均无可复原。

  三娘人小,帮不上太多,只每天在家中缝制简单衣物以给伤者,或前去厨房帮忙熬粥制饭,有空时则专心功课,或勤加练剑,或苦习琵琶。如此忙碌下来,倒也无暇愁思、心无旁骛。

  中秋之后,官赈下放,凡受灾者每人得钱两千及布帛若干,老弱病伤者再加两成,并免除赋税徭役等。上嘱县里帮忙修缮灾屋,使受难者可返家居住,并辟出荒田,廉价租与耕种。如此一来,虽尚有伤痛,但此次大火便算是熬过了。

  而中秋一过,天便要慢慢凉下去了。

  这日母女三人正在二娘房中看她功课,忽下人来报,说是布店将夫人于平安集时定下的冬衣送过来了。崔夫人领女儿们去了前厅,简单查看一下之后付了布资,并嘱将之散与家仆。

  晚秋领命,带着搬挪冬衣的小厮们下去了。二娘心有疑惑,刚扭头要问崔夫人何故如此抓紧,没想到话未出口就被截断了。

  “咱们要回去了。”崔夫人如此说道。

  二娘一顿,没接上话来,倒是三娘看了看姐姐又看了看母亲,问道:“回哪儿去啊?”

  崔夫人轻描淡写地笑了笑,仿佛自己所提不过寻常事:“还能回哪儿?自然只有回长安了。”

  听得长安两字,二娘三娘皆是静默了。二娘极聪明缜密的人,脑子里瞬间过了千头万绪,各种关节利弊、勾连事情全都涌到眼前。三娘心思还赶不上姐姐,但该想到的也能想到:“……那,母亲,我们什么时候走?”

  “你们父亲年前需到任中书省右谏议大夫。若要时辰宽裕,我们重阳一过便需启程了。”崔夫人如此说道,语气中大有怜惜之意,“……你们陪家中外放也差不多八年了,如今突然返去,也不知还适不适长安风土。”

  “……母亲,我与三娘皆生于长安,我居其中九年,三娘居其中五年,哪有说不适便不适了的道理?”二娘如此轻笑,三娘忙跟着点头:“可不就是姐姐说的理?且再过一两年姐姐也要考学了吧?正是该回长安了呢。”

  “你们这么想便好。”徐徐点头,崔夫人仍有些感慨,“那这几天趁着还空你们先各自安排,有些东西能准备便先准备,慢慢收拾起来。”

  “是,母亲。”姐妹齐声答应。

  因为接着搬家忙碌,崔夫人又另派了婢女给两个女儿,三娘得了原崔夫人房中的娇红并另外一个因家里遭火被卖的小姑娘。

  其中娇红年纪最大,进了院子后便着手做起收拾打点的事情来,如此小枣就再不需一人顶头硬上了,自然十分欢喜,新来的小桃则是个柔弱羞涩的,是以园中和气融融。

  等三人略熟,更是凑一起闲议起长安来——小枣和小桃都是吴门人,不知长安为何物,娇红却是见过国都气象的,于是便向她们细数起了长安城的阖闾街巷、崇阁叠殿。

  娇红没读过多少书,以往所学只够记账而已,所以谈不上什么辞藻口齿。可哪怕只是听她平平而叙,三娘记忆中那个久未谋面、早已尘封的长安却还是被突然唤醒,并就这么活了过来——她这时才察觉,原来自己竟还记得那里的那么多东西,就比如祖父母的府邸、家门口的风景、朱雀大街上如流的人潮,大慈恩寺内的高塔和白雪,或者龙首原前高耸的城阙。

  象雄高原吹来的劲风萧瑟而干枯,从丝路归来的驼队身上染着沙子的颜色。

  歌楼酒肆中有来自西域的异族乐队,他们的演奏总是怪异而别具风采。

  骊山巍巍,其上宫殿入云、牡丹盛放,温泉水汽湿润芬芳。

  王孙公子们驾着突厥宝马傲然过市,身上胡服色彩斑丽,胡帽尖角高耸,镶着厚厚的皮毛。

  昆仑奴黝黑高大如同巨人,白肤的胡女长着湛蓝的眼睛……

  记忆中的长安,就仿佛一樽重热的余酒,百转千回、似曾相识的味道醺醉了三娘的心。

  或许算不上多么欣喜激动,但最终挥别生活了七年之久的吴门、举家前往长安的那一日,三娘确实满心希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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